巨大的死難,撞擊了全世界、撞擊了整個人類社區,但是台灣儼然在這「全世界」,在這整個
「人類社區」以外。
我看著螢幕,看著高雄的燈火輝煌,看著台北的鼓樂沸騰,看著總統和市長們和市民們滿足的、
快樂的、幸福的表情,聽著記者們誇張的、溢美的聲調,心底一片冰涼。
不,我並不認為台灣人特別缺少同情心。
☆水未沸,青蛙在唱
二十世紀的中國內戰,給中國大陸帶來五十六年的政治專制,給台灣帶來五十六年的文化鎖國。
國民黨統治時期,海岸線和港口是管制區域,飛機場是軍事重地,海外書刊大半是禁書,
到一九八一年台灣人民才被允許出國觀光,才第一次看見外國的城市,第一次接觸外國的人。
國民黨政權的穩固,和任何專制政權一樣,以培養人民對外界的的無知為基礎。
歷盡艱辛得到了民主,轉換了政權,我們的天空打開了嗎?反對陣營的頭目們,畢竟也是在鎖國
文化中長大的孩子,奪到權力之後也只有能力提出另一種型態的鎖國:「愛台灣」意識主導一切,
「台灣優先」凌駕一切,狹義的「本土化」界定一切。人們再度站到台灣的海岸線上,背對大海,
繼續面對自己的內陸思索和爭吵──即使你知道那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內陸在地球上是多麼、多麼的小。
國民黨和民進黨表面上是敵對的,但是在內視封閉的意識型態上其實又多麼近似。然而真正使台灣人
與國際嚴重脫節的,可能仍是中共對台灣的外交孤立和全面封鎖。在這種滴水不漏的封鎖之下,
除了必須「往外衝刺」的企業之外,社會的各個階層──各種基金會、社運團體、環保團體、
各級學校、教育改革團體、政府技術官僚、媒體記者、研究機構、老師、作家、藝術家等等,
都得不到一般國家,或者說,與台灣的高文化素質和高經濟水準相當的國家或社會,應該有的
多管道、多形式、多邊的國際交流經驗。
以香港為例。二○○五年底世貿組織要來香港開會,一個這樣的會議給香港人帶來什麼?
世貿會議在這裡開,負責協調組織會議的政府官員,從首長到最底層的小公務員,在與
各國政府和代表不斷的來往溝通中,認識了國際的議題,更學到國際應對的技巧。衝著世貿會議,
全世界反全球化的組織也動員要來香港抗議,由香港的民間團體負責統合。於是香港的民間團體
從統合的運作中又學到了全球性的組織操作,而且在一瞬間就與全世界的反對組織接軌。至於
普通市民,由於新聞的炒作,那平常不關心的人對世貿議題會得到多一點認識,平常關心的人
更有機會取得第一手的訊息。
一次重大的國際會議就像一顆石頭拋進池塘裡,漣漪一圈一圈擴散,整個池子受「波及」,
而所謂「國際觀」,就是在這種不斷的漣漪「波及」中逐漸累積見識,逐漸開闊眼界,而且
深刻覺得自己是國際動脈的一份子。
幾十年沒有這樣的國際會議,幾十年沒有這樣的國際參與和對話,幾十年沒有這種國際議題
的撞擊,幾十年沒有這種國際思潮和辯論的陶冶,也就是說,幾十年被排除在國際社區的外面,
你能怪台灣人與世界不同調,你能怪台灣人缺乏國際觀嗎?
我的心情毋寧是沉痛的。像一隻青蛙置於釜中,柴火慢慢加熱,青蛙有好長時間是感覺不到的。
從國民黨的鎖國教育,到民進黨的內視心態,從被排除於聯合國的網絡之外,到長期受中共的
國際封鎖而被逼迫到「人類社區」的圈外,二十一世紀的台灣,就長成這樣一個社會:政治領袖
沒有國際格局,專業菁英缺少國際舞台,民間社團無法與國際合作、向國際學習,人民對國際社區
徹底陌生。於是我們看見這樣一個奇怪的台灣:從上到下敲鑼打鼓到處叫喊世界對台灣不公,但是
台灣人對世界卻一片疏離。非洲蘇丹的種族大屠殺、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飢饉、印尼森林面積的消失、
原生物種的絕滅……台灣人一般都覺得事不關己。
世界把台灣排除在外數十年,後果好像是,台灣也就慢慢轉過身去,把世界排除在外。除夕夜的
狂歡,不是台灣人冷漠,而是,在長期的隔離下,台灣人被迫逐漸失去了自己是國際社區一份子
的意識了。
我認為這是中共政權對台灣人最大的迫害,最嚴重的傷害。我渴望從肺腑裡叫喊:中共,你不可以這樣做!
但是中共的封鎖是一種殘酷的政治現實,而台灣的領導人物在籠裡看似橫衝直撞,十足地蠻勇,
動機卻仍是在利用這牢籠處境爭奪權力。長期的籠子對國民心態的窄化矮化、對文化創造力的
「盆栽效應」、對國家整體發展的嚴重窒礙,領袖們似乎完全麻木,甚至在奪權的遊戲中,
更有意加劇人民心態的內向封閉。
一種中共發起、世界配合的「隔離」政策,持續加溫中,煮著鍋裡還在唱歌的青蛙。
不知道雅典在哪一洲,不知道雨林在哪裡,不知道胡錦濤是誰──這樣的不知道,
我們的台灣真的承受不起。弱者沒有無知的權利,無知會招來懲罰。
●全球公民意識
台灣不少有遠見的人,在大聲疾呼「國際化」的重要。但是「國際化」不經思索就被簡化為
「學英語運動」;要把英文變成「官方語言」的說法更是直接從陳水扁的口中說出。英語運動
鋪天蓋地,漢語都還講不好的幼兒開始上密集的英語課。其中隱藏的邏輯是,英語好,就有國際觀,
就能與國際接軌。
國際觀,與國際接軌,究竟是什麼意思呢?
回到三月十二日的報紙。許多西方的重要報紙都特別開闢「學生版」,引導十來歲的中學生關心
公共事務。「紐約時報」的學生版比較淺顯,德文「時代週報」的學生版比較深入;三月十二日
的新聞主題之一就是南亞海嘯。
學生先讀一篇聯合國經濟顧問薩賀斯的專訪。薩賀斯的主要觀點是,海嘯或地震種種自然災難
事實上不僅只是自然災難,受害的輕重與人為因素有關。譬如同樣一場加勒比海颶風,同樣的威力,
在貧國海地死傷上萬,在彼岸的邁阿密卻只有十來個人死亡。預警系統的完備、房舍的堅固、政府
危機處裡的效率、災後重建的財力和救濟網絡,在在都凸顯全球的貧富差距,因此富國對窮國有
協助的義務。薩賀斯批評聯合國做得不夠。
由南亞海嘯引出全球貧富問題,由貧富問題引出對聯合國計畫的檢驗。緊接著中學生會看到
這樣一個對照表:
給學生的討論命題是:
1、南亞海嘯和貧富差距有什麼關係?
2、西方國家有責任嗎?為什麼有責任?或者貧國之間也缺乏統整?
3、除了政府以外,跨國企業的責任可能會是什麼?
4、比較聯合國的目標和薩賀斯的批評。你覺得他的批評合理嗎?為什麼你這樣認為?
這是德國的中學生所看的報紙,所討論的議題。在一篇報導中,中學生認識了亞洲,認識了貧國與
富國之間的互動關連,認識了全球災難中自然和人為的因素,認識了聯合國的體制運作,認識了
富國對地球村的道義責任。事實上,這樣一篇國際新聞是在培養下一代的「全球公民意識」:
我們在地球這一端吃的食物、穿的衣服、呼吸的空氣、製造的垃圾、發展或收斂、激進或保守、
掠奪或放棄,每一個動作都和萬里以外另一端的人們有最緊密的關連,彼此的作為互相影響,
而且最終要共同承擔後果。
有了這種超越國界的公民意識,人們對於自己國內的事務就有不同於以往的評斷標準。所謂國際化國際觀,
所謂與國際接軌,指的應該是這種「全球公民意識」的建立:對於其他國家的歷史和現狀有一定的認識,
對於全球化的運作和後果有能力判斷,對於人類社區的未來有所承擔。
有足夠的知識、能力、承擔,去和全球社區對話、合作、做出貢獻,叫做國際化。
- Jun 10 Fri 2005 15:00
為什麼沒有人談論國際化 ?(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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